時間:2025年5月9日-14日|地點:神農架國家公園
第一天:霧夜入山,蛇影未現
5月9日晚,月色悄然灑落林間,仿佛整個神農架都沉入了一場魔幻的夢境。南京林業大學美國籍教授凱文·麥辛吉(Kevin Messenger)、王琪、李業誠和本杰明(簡稱本)一行四人自宜昌出發,夜巡九松線。他們的目光在每一道溝渠、每一堆落葉中搜尋,像獵人,期待有獵物出現。尋蛇,從來不是靠運氣,而是對時間、溫度與地形的綜合判斷。
“今晚氣溫有點涼,而且月相也接近滿月,蛇不會太活躍。”凱文低聲說道,像是在與自己確認環境變量。這并非沮喪,而是一種對生態規律的理性預判。
第二天:赤鏈蛇——19年后的命運回響
清晨,我們隨神農架國家公園科學研究院楊敬元院長一行前往東溪,目標是探查小鯢的棲息地。東溪離木魚較遠,驅車得三四個小時,接近中午時分,我們才趕到目的地。溪流穿谷而過,水清澈見底,游動的魚兒和一些蝌蚪清晰可見。雖未見小鯢蹤影,但周圍生境極佳,植被多樣、水源穩定,凱文團隊細致拍攝記錄,為下一次系統調查奠定基礎。
午后的林間,同行的本低頭掃路。他敏銳地察覺石縫的溫度與濕度適宜,并翻開一塊石頭,一條幼年赤鏈蛇蜷縮其下,紅黑交織的體紋仿佛林中織出的錦帶,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古老而神秘的色澤。
“2006年,在九沖遇見的第一條蛇,也是這種赤鏈蛇!眲P文看著那條小蛇,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似回憶老友的溫柔。
時空就這樣悄然交匯。在本杰明眼中,這種蛇是初見;而在凱文卻是重逢。那一刻,空氣仿佛靜止,本一手托著蛇,小心翼翼;而凱文,卻仿佛再次站在十九年前的溪澗邊,那個少年初見蛇影的傍晚。
入夜后,隊伍分組展開搜索。本和王琪選擇下車步巡,貼著路沿仔細查看落葉、水槽、石縫等細節點位,而凱文和李業誠則沿主干線緩慢駕駛巡查,保持兩組隨時聯絡。
夜色漸深,氣溫回落,蛇影未現。
車隊回到集合點時,本已站在路邊。手中捧著三只青蛙,他身上沾滿了泥,褲腳濕透,但神情專注平靜。
他向凱文簡要匯報了沿線所見,包括發現三只青蛙的位置、棲息環境與初步種類判斷。凱文認真記錄下來,這些微小但扎實的信息,為神農架兩爬的生態資料又添上一筆。
夜風穿林而過,吹得樹葉沙沙作響,又很快歸于沉寂。四周靜得仿佛能聽到泥土緩慢回涼的聲音。沒有驚喜,也無失望,夜巡向來如此——規律之中偶有回響,更多時候,只有緩慢卻扎實的積累。
第三天:山路驚蛇,斜鱗“演戲”
從東溪前往坪阡,道路雖無明顯爬升,卻在山腰盤旋曲折。窗外,青翠流轉,時而瀑布跌落石崖,時而云霧游走林間。車隊頻頻停下,隊員們用鏡頭定格自然中的細節——一只蝴蝶、一株蘭花,或是一段曲折的蛇道痕跡。
就在轉過一段急彎時,凱文和本幾乎同時喊出聲。一節黑亮的蛇尾正迅速縮回草叢。車剛停穩,本猛地推門而出,箭一般地撲向蛇影。車內的凱文抬頭一笑,似乎早已料到這個學生的反應——那是對自然的本能回應,也是他曾經熟悉的沖動。
這是一條近兩米長的雄性烏梢蛇個體,烏亮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金屬光澤,力量感十足。
團隊把它帶到一條溪流邊,那水清澈得能照見蛇的身影在石下游走,幾株野花點綴其間——這,便是它的真實棲居地。拍攝從不同角度展開,既有生境展示,也有細節特寫。蛇的身姿游走其間,如同歸位的王者。
放歸時,它緩緩滑入山林深處,不留一絲回響,如一位謝幕的舞者,優雅、克制。
午后,途經十二年前拜訪過的一戶農家,屋前依舊如初,炊煙繚繞。凱文上前打招呼,恍若昨日。
不遠處突然傳來本的呼喊——他又發現了一條蛇。
這是一條大眼斜鱗蛇,張開頸部肌肉制造“眼鏡蛇式”的假象。凱文說:“這正是神農架人所稱的眼鏡蛇。”
他們將它帶到溪邊繼續拍攝。水中幾只娃娃魚悠然游動,為這場“演出”增添了一絲靈動。鏡頭落下時,斜鱗蛇在草叢邊回頭一瞥,隨后無聲地游入林間。
每一場相遇都是自然無聲的講述。
第四天:赤色對視,舊夢重構
天剛亮,本就興沖沖背著背包出發了。臨近中午時分,他帶著興奮而輕快的步伐返回,手里提著蛇袋,眾人打開一看,都尖叫起來:菜花原矛頭蝮!
“是它。”凱文和這種蛇在十二年前曾在這片山林邂逅過,并被同種蛇類咬傷,那次事件并未帶來致命后果,卻讓他徹底沉入中國蛇類生態的浩瀚迷宮。
那不是“劫后余生”,更像是一場覺醒。
如今,這條菜花原矛頭蝮安靜地蜷縮在苔蘚間,身體上紅綠相間的斑紋清晰可見,在陽光下泛著冷光。
拍攝持續許久,凱文一邊觀察其頭型、鱗片排列與反應動作,一邊耐心記錄。這既是科學調查的一部分,也是一種出于熱愛的凝視——他們用鏡頭與筆觸,珍視每一次與蛇類的深度接觸。
放歸——本特地將蛇輕輕放回原位,它靜靜地伏著,仿佛仍在注視來者,又仿佛在述說一種山林的平衡與包容。
沒有寬恕,也無需寬恕,這是自然與人之間的一次平等會晤。
第五天:“錦蛇日”——群蛇現身,山神相助
下谷坪氣候清新濕潤,早晚涼爽,正是蛇類出沒的好時機。
正午時分,一位熱情的皮卡司機停下車:“找蛇?我知道哪里有!彼鞠胙埍娙松钊肷嚼镉瓮,得知他們是來科考的,便爽快地為他們指明了方向。
他將隊伍帶至半山林間一戶隱秘人家,那是護林員雷榮的住所。院中花草扶疏,石頭上擺著許多動物雕塑,從麂到鷹,還有蛇,皆妙趣橫生。
雷榮不多言,指了指山中小路,一行人便跟隨老護林員進入山林,約莫10多分鐘,果然,一條黑眉錦蛇正靜靜盤踞在青苔之間,神態自若。
凱文熟練地躋身過去,抓住了黑眉錦蛇,握在手里,這條蛇,身長近兩米,肌肉結實。本興奮地跳了起來:“我們快巡山吧!現在蛇都在活動!”
話音未落,又一條王錦蛇現身林中,體態修長,頭部呈“王”字狀斑紋,雖不太明顯,但辨識度足夠。凱文解釋:“它們的額頭有三條縱橫交錯的鱗溝,在正面形成類似‘王’字的紋理!
就在大家還在比對這兩條蛇的特征時,本又從另一條林道帶回一條體型稍小的黑眉錦蛇。
一日三錦蛇,神農架似乎將整年的饋贈一次性傾倒在他們腳下。
夜色漸深,團隊決定將蛇暫時留在身邊過夜,等天亮后再做詳細比對。
臨別時,雷榮還給團隊送上干糧。
團隊沿著山路前行時被一輛車攔下。司機下車主動亮明身份,叫石德權,自稱是鎮上工作人員,因聽說有外國人在山里考察,特地趕來查看,說話間他提到認識曾在此地做科研的美國人凱文。
凱文從車窗探出身子笑道:“是我嗎?”這戲劇性的相遇引得雙方都笑出聲來。
石德權得知團隊尚未找到住處,便帶我們找家旅店安頓下來,自己則瀟灑離去。
這一夜,人與山林間的默契仿佛變得更加清晰,像是一場無言的交流,悄然在心底生根。
第六天:生日與歸林
山風送晨,溪聲如歌。
在屋后空地,團隊搭起臨時臺面,對兩條黑眉錦蛇逐鱗比對,拍攝從頭型、體長到色斑逐項記錄。蛇的身體在陽光中緩緩舒展,仿佛也在配合這場科學儀式。
最終,兩條錦蛇被分別放回它們昨日被發現的林間,它們滑入草叢,像兩道濃墨揮出的書法線條,消失在山野。
當晚,凱文團隊回到木魚鎮上一家餐館。朋友們為他準備了一場生日聚會。氣氛溫暖,蛋糕上燭光搖曳,人聲笑語在屋檐下流淌。
“神農架的時間,是回環的。每年我都來,但每次都像第一次!眲P文在席間感慨。
今年,他的科考行囊里又多了一個身影——來自大洋彼岸的年輕學生——本杰明,那個眼眸里躍動著同樣熱忱的美國青年。
數載光陰已讓教授熟稔每片鱗甲與苔痕的私語,此刻卻刻意放慢腳步。他深知自然觀察如同琥珀形成,需要不同時代的目光交疊:年輕人帶著數字時代的敏銳與未被經驗束縛的直覺,或許能在千年冷杉的年輪里,破譯出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生態密碼。
尾聲:山中故事,從不說再見
5月14日,出山的路濕潤靜謐,車輪輕響,本靠著窗,思緒飛遠。
“還想再來嗎?”凱文問。
本點了點頭,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遠山:“當然。我還想看看那條赤鏈蛇,還有那些我們還沒遇見的!
風從山谷深處拂到臉上,帶著青草與泥土的味道。車輪碾過濕潤的山路,漸漸駛遠。
留下的,是山的脈絡與蛇的蹤跡;而離開的人,不過是暫時離席的聆聽者。
因為山中的故事從來不止于此。(文、圖\李業誠)